等待風雨晴霽:能高越嶺道、南華山
眼睛盯著奇萊南峰和南華山已久,卻苦無好機會。既然工作性質讓我難以在前一個月就確定日期搶抽籤,我在預約不值班時就鎖定了5/20-21這段各大登山社都有排奇萊南華的時段。值班確定了之後便開始詢問有哪裡還有缺額可遞補,最後終於找上了風評不錯的翔馬。
週四值了個爽到翻天的OP on call班,週五中午很幸運地碰上老闆準時查房,事情處理完後就恬不知恥地落實了PM off。緊急採買了一些乾糧和飲料,趕回家打包。由於這次我想趁著路長而坡緩,試試自己負重的能力,硬是打包了10公斤,特意裝了不少冬瓜茶和運動飲料。
台中高鐵站跟老闆兼領隊林先生(後來我都稱翔馬阿北)及隊員會合後直接上台14,住民宿。翔馬阿北夜裡開車真的很猛,彎來拐去的山路上拚命超車,再憑著燈光判斷來車……嚇得我跟遠在阿根廷的方世宇說「我正在體驗山路頭文字D,如果我等會都不回訊息了,大概就是死翹翹了吧。」
一路上滴滴答答下著細雨,聽著雨聲心裡很悶,梅雨季來,氣象預報看起來不太妙。晚上跟一對夫妻和一位很天兵的大嬸同房。大嬸入住時問「沒有提供杯子嗎?沒有杯子怎麼刷牙?」實在是讓我稍稍心頭火起……
走沒幾步路,雨便停了。即使是緩上坡,雨衣也讓人悶得受不了。領頭的翔馬阿北停步讓大家撤下雨裝,並預言雨不會再下。殊不知,就在我們脫掉成套的雨衣的幾分鐘後,雨勢又大了起來。我焦躁又猶豫,穿雨褲真的是件麻煩事,最後決定僅僅套上上衣,然後一旁的小哥把他的Gore-tex帽子借我。
細雨的山林其實很美,像魔法公主的森林,被雨滴打溼、青翠欲滴的植被,彷彿因著山獸神而生。
隔日六點半早餐時,外頭雨聲不小,民宿裡嗡嗡充斥著各個登山隊焦慮的低語聲,討論著會不會走這一趟,只是去山莊住一晚。
穿好了雨衣雨褲,七點左右又驅車出發,抵達能高越嶺道入口處是八點整。此時竟然看見雨勢漸歇。我們的嚮導是女生(我從來沒搞清楚她叫什麼名字,只是人人都叫她小妹),一身輕便的登山裝,手拿一把雨傘。轉頭一看,好幾個年輕人也都帶著傘。她說:「聰明的人或學乖的人就會記得帶傘。」好吧,看來又是我太菜。接下來,面對的是長達13公里的路程。

四公里走得很快,抵達了唯一的休息點:台電雲海保線所。
一點都沒喘到,我回頭問旁邊來過的人:「再來都這麼好走嗎?」
「是啊,就是因為都這麼好走,才受歡迎。」
有人把保線所的門打開了,各隊都擠進來休息兼躲雨,室內又悶又擁擠。牆上的溫度計顯示13度,其實算挺溫暖的。翔馬阿北跟小妹嚮導再次催促大家把雨衣全部著裝。「雨褲一定要穿,不然等一下雨橫著打,鞋會溼。」
就在我蹲下綁鞋帶時,翔馬阿北大喊:「那個妹妹勒?」
「哪個妹妹?」
「就是那個很漂亮的妹妹啊!」
我立刻抬頭:「我嗎?」
一陣大笑後,阿北說:「妹妹你體力不錯,腳步速度很好。」

趁著有人的網路訊號還有,傳了照片報平安。接著便要進入聯絡困難的區域了。
繼續上路後,我督促自己跟上領頭群的速度。約莫5K以後有一段稍陡一些些,即使心跳快,也要有意識地阻止自己喘,默數秒數,控制呼吸速度。研究自由潛水時看到一句話一直很受用「不是需要呼吸,只是想呼吸而已。」

其實我並不討厭爬山下雨。
之前hiking版總有人說,下雨進山裡像在埋頭苦幹,但我覺得山在雲霧裡、在雨裡,都有她獨特的容貌,少了嬌媚,但特別柔美。只是雨讓很多事情變得有點麻煩而已。
果不其然,穿上雨衣後,雨又停了,真是不知道哪來的莫名其妙的定律。這次我收了上衣,決心不論接下來天氣如何變化,就這樣只穿雨褲走到底,反正悶在雨衣裡,即使沒有被雨水淋濕也被汗水浸溼。
路程漸長,雖然好走,也有點疲倦,我要跟上領頭群的腳步開始變得有點辛苦。能高越嶺道算是相當平鋪直敘的路途,坡度是,景也是,溫溫和和的,注意著腳步,學著跟她相處。
雨又開始下,而且在最後幾公里處漸漸大了起來。我打定主意維持原狀走到底,就讓雨淋。好不容易走到了能高瀑布,代表天池山莊就要到了。


聽著嘩啦啦的水聲,頂著愈發猛烈的雨,走路走出來的熱度快要漸漸不敵雨水的寒冷,最後一公里路真的是咬牙撐過去的。時間約下午兩點,看到天池山莊的時候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,整個人都軟了,身上真的沒有一處是乾的。
一旁的哥哥們一直塞給我餅乾、麵包,然後催促坐著發傻的我趕快去換上乾衣服。

換了乾淨的衣服,脫了濕透的襪子,換上山莊的拖鞋,頓時暖了起來。拿了乾糧出來吃,正要煮泡麵的哥哥們又看不下去,硬是分給我半包。這樣的天氣裡吃一碗熱呼呼的泡麵真的很幸福啊!
其他的隊員陸陸續續上來,殿後的小妹嚮導也抵達了。翔馬阿北端出了一整鍋的熱薑湯,喝了好舒服好想睡覺。但據說因為怕大家太早睡了會頭痛,山莊不會這麼早發睡袋下來。我就抱著腿,縮在板凳上打瞌睡。
此時翔馬阿北跑過來,叫我把杯子拿著,就帶我往後面走,把所有傻眼的隊員全部拋下。一進廚房旁邊的小辦公室,翔馬阿北就說「這個夠年輕夠可愛吧!」
現場一陣「喔喔喔喔」的聲音,原來這是天池山莊莊主一家人休息聊天泡茶的地方……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年輕美眉才可以進來這樣。
他們全都是賽德克族的,說國語有濃濃的原住民腔,彼此溝通會用部落的語言,我覺得很可愛。他們不知道是山上生活太苦悶還是怎樣,喜歡開女孩子玩笑,不過我覺得還算有分寸尚可制止這樣(太過頭時阿北會跳出來制止XD)。知道我是醫生,就一直說「妳替我把把脈吧!」、「我胸口這裡不舒服,妳可以摸摸看怎麼回事嗎?」「妳聽聽我的心跳,是不是跳520下?」

他們看到我很開心,拿起吉他來一首又一首歌一直唱。好幾個人,每一個走進來就唱一首,然後再出去忙。我就聽歌,吃點心,喝茶。這間房間很溫暖,想到外面還有兩百多人正在受凍就覺得有點尷尬啊。
原住民的歌喉真好,真亮。他們每個吉他都彈得不錯,尤其莊主的兒子特別厲害。他姓李,自稱李小帥,就暫且這麼稱呼他好了。他不太唱歌,只彈吉他,還有放垃圾話。說話開頭常常「厚~~~」一聲。他一直說「我覺得妳特別漂亮」「妳有男朋友嗎?」「我有機會嗎?」「妳沒交過原住民男朋友吧?原住民很厲害的!」「我可以帶妳上山,替妳暖被。」
後來他突發奇想要跟我自拍,旁邊一群原住民阿北就開始瞎起鬨要證婚,從此之後我這兩天的旅程就擺脫不掉這個人了……

五點半,迎接我們的是如此清澈的天空。站在二樓窗台看陽光照著清晰而分明的稜線,被美得想哭。不過還是錯過了南峰更想哭。
匆匆吞了一碗稀飯,小背包裡裝了水和冬瓜茶就輕裝出發。雖然晴朗,還是穿了雨褲防泥濘。
從天池山莊前往南華山,來回只有五公里,其實就是散散步──在無可比擬的美景下很奢侈地散步。從山莊後的一條小路往上走,兩側是茂密的箭竹林。走了一段之後,豁然開闊……
上天池──這裡的不穩定水源──因為昨天的大雨積了不少水,是難得的景色。一路走,展望都好開闊,四面八方都是山稜,我們在山的懷抱之中。
雖然很幼稚,但在路上遇見外國人,都會覺得好驕傲--你看,我們這麼小的島,有這麼美的山,這麼懾人的山。

走上稜線,往左看,雲海散開之處,山的中間,清晰可見的一片平原,那是花蓮。
某一段又再繞進樹林哩,在山壁的一處,小妹嚮導發現了驚喜,她大喊:「是水晶蘭!」
水晶蘭是「失去綠色的植物」,是山中的精靈,因為全株透明,又被稱作「死亡之花」。竟然就這樣被我們碰上,真的覺得好感動也好感謝。
上山稜,走在較低矮的箭竹中間,趴踏趴踏地踩著爛泥地,踩得一腳泥巴也覺得幸運。此時花蓮那一側,雲霧漸漸蒸上來。才幾分鐘的事情,左邊就已經一片白茫。
爛泥小徑的一側,蹲坐著一個人,仔細一看,是帶隊上來攻南華山的李小帥!
小妹嚮導大叫:「李X!!你讓你的隊員自己去攻頂喔!!!??」
他無辜地不置可否,但一看到隊伍裡的我就說:「妳來!妳走前面,我陪妳上去!」
然後接下來一整路我就不得安寧,他一直說「妳住哪裡?台南?哇,我住南投,我們好近!」、「妳心裡是有一點點喜歡我的吧?」、「愛就要說出來啊,害羞什麼?」、「欸來,妳問我『你喜歡怎樣的女生』,問嘛!後,都不問,妳很難搞捏~~」
我只能一路叫他閉嘴不要再吵了拜託讓我安靜走路不要破壞風景,後面的大哥大姐們跟著,就說我們走這個速度他們跟著都喘死了,我們竟然還有力氣鬥嘴鬥個沒完……
就這樣,不知不覺走到了南華山頂。雖然李小帥一直鬧著要跟我合照,但他的隊員們已經拍完照準備要走了,逼他跟著,他只好默默離去,我也圖個一時的清靜。
眼看著天氣又要轉陰,怕又下雨,小妹嚮導催促著我們趕快下山。我們走得半截雨褲都是泥,登山杖變成巧克力棒,但轉頭看小妹嚮導,她一路手插著口袋悠哉晃著走,不但綁腿乾乾淨淨,連登山鞋都沒沾上什麼泥。程度高下立見啊。





下午五點和五點半分兩梯次放飯,一次一百多人,搶食起來跟難民一樣。沒想到山莊的伙食竟然不只豐盛,還很好吃!飯後收拾了一下房間,下來聽聽歌。天池山莊週末晚餐後有時會有莊主和家人唱歌是有名的,但我聽了一下午了,就不覺得那麼新鮮了。
外頭雨已經停了,但想來攻頂的路上在一整天的雨後都是爛泥,隊上已有人打退堂鼓。那群哥哥們跟嚮導商量,明天早上兩點半起來看天氣適不適合再決定是否出發,我就請嚮導也務必通知我。八點就早早窩進睡袋裡了。
(抱怨一下,依然跟那位大嬸睡隔壁。她整夜睡不著就算了,還一直翻身一直翻身發出極大噪音,最後還踢了我好幾下……我明明就是很好睡的人,被她搞得每個小時都醒來一次。)
清晨兩點半,山莊外人聲鼎沸,我開始整理東西。但嚮導卻說,外頭是濃霧,能見度極差,山上可能下著霧雨,要我睡到五點半再起來看看南華是否還有機會。雖然錯過了南峰,心裡滿滿的可惜,但也只能照辦。








山頂上的全景少了東部那一半,但這樣明確的分割同樣令人屏息。

我一路走一路拍照,拍了很多漂亮的不知名小花(我只認得杜鵑而已),同時試圖維持一定的速度。我是個很不會下山的人,每次下坡每次炸膝蓋,完全抓不到竅門。什麼腳微彎、斜著走、Z字型,通通不管用。這麼長的緩下坡真的是折騰死我。殊不知,走到一半,後面又傳來李小帥喊我的名字的聲音。
「嘿!潔西!」
「你又把你的隊員丟著不管了!」
「唉呀,我要找妳啊~~」
「你去找你乾媽聊天啦!」他在我們隊上擅自認了一個乾媽。
「乾媽懂的,兒子在做什麼她都懂。」走在前面的阿姨聽到之後噗哧笑出來。
「你要去陪你的隊員啦!」
「他們?他們都是老人。」嗤之以鼻貌。
我只能想天吶放了我吧……然後,遠遠地,我們正趕上小帥的隊伍。他們正玩笑著說小帥都跑去帶別隊的人,他們應該要要求退費。
我大喊:「快點把他帶走!!」
他說:「欸欸介紹一下,這我未婚妻。」
竟然還有人說真的嗎?我崩潰喊說真的個頭啦當然是假的,趕快帶走!然後我就用光速往下快走──我真不該這麼做的,我本來就不太會下坡,還加速,等我發現不對的時候,我的右腳膝蓋已經受傷了。
後來幾公里路我愈走愈慢,從前鋒部隊慢慢落後,真的太痛了。不管是上山、攻頂,我的體力跟腳程一向都是很好的,翔馬大哥說看我這麼能走,下次要帶我走能高安東軍,結果在大家都走著玩的下坡,我卻一直學不會。(趕上我的人說,李小帥告訴他們,我太不給他面子了,他已死心。真是太好了。)
一路上看著公里數的標牌,好不容易看見登山口時,如釋重負。我一點都不累,但很痛。
慶功宴吃不下,拖著沉重又髒兮兮的身軀上了高鐵。每一步都很痛。但回頭想,從下雨,到泥濘,到受傷,這總共31公里的路程,我竟然走得完。我覺得好佩服自己。爬山的爽感某一部份也來自這裡:不斷不斷地挑戰、突破過去不曾知道的極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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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用很快的速度下撤,回到天池山莊後立刻整理行李,吃了簡單的麵就要準備回頭,再次面對那13公里的緩降坡。
我們有個隊員跑來跟我說:「欸欸,妳男朋友剛剛在找妳啦,他要跟妳要line。」我只能說干我屁事啊……
